8. 吾王的新娘_吾王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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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吾王的新娘

  他像是睡着了。

  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楚沅的身侧,连她惊慌失措下,鲤鱼打挺坐起来的时候,牵动了和她绑在一起的手时,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他穿着一身与她同色的圆领喜袍,圆领里露出来一截暗红一截鸦青色的两层衣襟,圆领右侧的搭扣是金镶玉的魇生花的形状。

  乌浓的长发有一半被金冠束起,垂下来殷红的发带上还有金丝勾勒出的龙纹。

  柔和光色里,他容颜的苍白几乎与衣衫颜色的浓烈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却又更衬得他有一种诡秘秾丽的风情。

  可楚沅看着他,却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那场梦境里剥脱出来,满脑子都还是他坐在王座上,手握剑柄,带血的剑锋抵在地面,身体略微前倾时,那张冷白面容上阴郁冰冷的笑。

  她慌忙后缩,却一个趔趄,直接摔下了床榻。

  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撑着地面,一下子痛得她眼泪流出来。

  因为她摔下了床,所以她手腕凤镯的细金链就牵连地原本躺得很端正的男人身体也往床沿这边倾斜了些。

  殷红的宽袖下,是他露出来的一截冷白的手腕,手腕上的龙镯中间镂空的部分,似乎还镶嵌了一颗幽蓝的珠子。

  而他仍旧闭着一双眼睛,好像什么都感知不到。

  楚沅又惊又怕,想擦鼻涕却只能用没有限制的右手,右手外头包裹的白布又见了血,应该是刚刚她摔下来的时候弄得指骨上的伤口又浸血了。

  她擦鼻涕的时候手还止不住地在抖。

  屁股底下有点冷,楚沅低头就在这光可鉴人的地面上隐约看见了自己的轮廓,她头上戴着的凤冠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金影,耳畔还有坠着珍珠宝石的金质流苏晃动碰撞,发出清晰的响声。

  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攥住心脏般,楚沅更觉毛骨悚然,她仓皇抬头,便正见绯红纤薄的纱幔一重又一重掩映着,朦胧映出那一片又一片形状不规则的铜镜碎片,就穿插在珍珠帘之间,将殿内的柔光切割成时明时暗的影子,而层层纱幔微遮,铜镜碎片折射出的光也并没能晃了她的眼睛。

  殿内点了无数盏铜灯,那铜灯的形状几乎与魇生花一般无二,上头的火苗一簇又一簇,仿佛已在这般静默如死水般的岁月里,燃烧了好多年。

  每一盏灯铜灯,都好似是一颗天上的星宿,每一簇燃烧的火焰中间透出一缕如丝线般的流光,相互连接起来,交汇成金色的两层星盘,一逆一顺地在半空徐徐转动着。

  殿内静谧得可怕,好似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一般,将她困在了怪诞恐怖的阴冷牢笼里。

  当她的目光随着那朱红圆柱上缠绕着的漆金龙形雕塑的龙尾蜿蜒而上,就发现那接近龙头的殿梁上还坠着一颗又一颗以单薄素纱包裹的明珠,那些珠子多到数不清,几乎缀满了整间大殿的殿梁,照得那漆金龙头更显神秘威严。

  而在殿梁之上,楚沅看到了颜色如旧鲜活的彩绘图案,时有绵延起伏的山脉,时有江河湖海,连接人间烟火,勾勒出房舍长街间的民生百态。

  那上面的每一处风光,每一个人物或是动物,从山川到城阙,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

  而在彩绘画卷尽头,是极尽潦草的大段文字。

  楚沅仰着头好久,才勉强认出一句——“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那似乎是屈原《招魂》里的一句。

  彼时殿内无风,那铜镜碎片穿作的帘子却无风而动,带起一阵清泠声响。

  楚沅倏忽回头,再去看那床榻上的男人。

  她晕过去之前,在那石棺里,她分明见他睁开过眼睛,可是这一刻,他却又像是一个被抽去灵魂的血肉躯壳。

  右手的疼提醒着她这不是梦,于是心头的恐惧便更加难以压制。

  脸色越发苍白,鬓发间都有了冷汗,楚沅还是鼓起勇气伸出右手,稍稍支起身体,将手颤颤巍巍地凑到榻上那人的鼻间。

  她起初还认真地感受了一会儿,后来又盯着自己那被包成猪蹄的手。

  包得这么厚实,她怎么可能感受得到他到底有没有鼻息?

  可当楚沅刚想收回手时,眼前有殷红的衣袖忽然扬起,下一瞬她的手便被人骤然攥住。

  他的力道极狠,于是她手上缠着的白布就更浸出血色来。

  楚沅吃痛,眼眶里顿时积聚了生理泪水。

  她看清那只手骨节修长,肌肤苍白,而那双原本还紧闭着的眼睛,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睁开。

  他的眸子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儿温度。

  心脏紧缩,手上疼得剧烈,楚沅浑身都在细微地发颤,脸色越发苍白,连呼吸都在刹那静止。

  眼泪从眼眶里不断落下来,她却无知无觉。

  那泪痕几乎弄花她了脸上的胭脂粉痕,红白斑驳的颜色在她脸上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衣袍殷红的男人生得一双极为动人的凤眼,就那么冷冷淡淡地瞥她,那张冷白靡丽的面庞上好似流露出几分讥诮,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恐惧。

  楚沅眼睁睁地看他轻抬起戴着龙镯的手腕,身后铜镜碎片像是发了疯似的叮铃乱撞,一霎间,殿中那铜灯火焰穿连而成的两层星盘骤然碎裂。

  巨大的碎裂声袭来时,更有强烈的气流四散铺开,震得那铜镜碎片与珍珠帘尽数下坠,散落在地面,绽开清脆的声音。

  红纱幔帐被气流割裂,一层又一层落下来,将楚沅整个人都包裹在其间,她隔着纤薄的红纱,看见他坐起身来。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着他乌浓的发,他的侧脸在楚沅眼中染上一层浅薄的红,竟也不再苍白得可怕。

  彼时幔帐上方的那颗明珠坠落下来,砸在楚沅的额头上,她“嘶”的一声,却忽然看见扣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枚凤镯上连接着的纤细金链竟在刹那间变作了如丝线般的一缕流光。

  风吹开纱幔一角,她见他指间金光如簇涌来,那一刹她的身体不受控制,被金光裹挟着腾空而起。

  那些怪异的碎裂声在她耳畔模糊成了好多人的哭声。

  好像她在龙鳞山上听过的,那一道时男时女的声音咿咿呀呀唱过的枯涩曲调又被人用胡笳的声音在她耳边吹响。

  她眼中所见,皆是这雕梁之上的浓墨重彩。

  仿佛那些鲜活的颜色被抽丝剥茧,一缕缕地在她眼前旋转融合,将她的心神都彻底吸去。

  她在短暂的眩晕过后,身体再度不受控制地骤然下落。

  当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柔软的床上,倒也没觉得疼,就是眼睛被白炽灯的光刺得有些发胀,耳膜也还有些刺疼。

  她倏而挪开下意识挡在眼前的手臂,怔怔地偏头。

  那是她多熟悉的一扇窗,此刻外头雾蒙蒙一片,还有积雪堆在窗台,被她养死的多肉还依然放在那儿。

  是做梦吗?

  可她这一身殷红的衣裙,还有头上重重压着的发冠都在提醒她那一切到底有多么真实。

  忽然有一沓东西凭空乍现,就那么砸在她脸上。

  楚沅摸起一张来,就看到那是自己撕了笔记本的纸,又在“1”后面添了无数个“0”,临时烧给那个总在她梦里出现的夜阑王的“钱”。

  她还记得那天燃尽的火星子,可现在,她原本烧掉的每一张纸却砸了她一脸。

  楚沅呆呆地躺了半晌,才坐起身来。

  她这一坐,又好像坐在了什么硬东西上,屁股硌得疼,她伸手一掏,就摸出一颗浑圆莹亮的大珠子来。

  木制衣柜上镶嵌的长镜映照出她那一身殷红的衣裙,上头用金线绣着与她手腕上生长的魇生花的瓣痕一般无二的纹饰,而她的头发都被梳成了与古代仕女图中差不多的发髻,镶嵌着宝石珍珠的凤冠精致华美,金丝缧成的凤尾翎羽纤毫逼真,上头坠着金质的流苏垂下来,红色的宝石在流苏晃动间闪烁着动人的光晕。

  她捧着的那颗珠子散出来莹润的光,照得镜子里她那张粉痕斑驳的脸越发清晰。

  楚沅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半晌,她抬起裹了白布的手,用力地擦了一下唇上的红。

  绯红的色泽在她嘴角晕开,令她的脸此刻看起来更加狼狈滑稽。

  彼时遥远地宫深处。

  有人叩开沉重的殿门,迈着僵硬的步子,踩着满地的铜镜碎片,一步又一步地朝着殿内走来。

  殿中残存的光影照见那白发婆娑的老者,他脸颊仍是饱满光洁的,只是额头上的川字纹却很明显,眼窝稍深,眼皮已经有些松弛,嘴巴上下都蓄着花白的胡须。

  他的白发梳成规整的发髻,其间穿插着一枚青玉簪,他年纪虽已有些大了,可那腰背却还直挺挺的,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根宫绦,上头挂着一枚玉佩,他看着慈眉善目的,莫名更添些年岁沉淀后的文雅气。

  而此人行走之间,透露着一种难言的僵硬感,仿佛是许久不曾走过路的人,根本掌握不好平衡。

  当他抬首看见那龙榻上的年轻男人时,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便顿时红透,其中光影微动。

  还未走近,老者便像是已支撑不住似的,他双膝一屈,重重跪下。

  “老臣李绥真,拜见吾王!”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某种激动难言的情绪。

  而那榻上的年轻男人却冷眼看他,忽而轻抬起左手,殷红的衣袖褪至手肘,他手腕上锁着的那枚龙镯里有一颗幽蓝的珠子在转动着散出一缕时隐时现的流光,又在慢慢地化于无形。

  “李绥真,你做的?”他淡色的唇轻启,也许是经年未曾说过话,嗓音便透着一种颓靡的哑。

  李绥真闻言,他未敢抬首去看龙榻上的王,却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他当即俯身磕头,“吾王恕罪!”

  龙凤双镯是阿璧异族求亲时的大礼,其间连接的细链名为‘情丝’,一旦双镯扣紧,便注定魂灵相牵。

  “那姑娘既是打开王陵的钥匙,她便也该是能带回您生魂的有缘人……”

  “臣本不该妄动您母族旧物,可若臣不这么做,又如何能引您生魂复归体内,从此复生?”

  李绥真仍旧伏跪着,见龙榻上那位年轻的王并没有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意思,他便又大着胆子试探道,“只是,只是这‘情丝’一系,至少三年内是解不开的……再者女子的清誉是极重要的,她既是王的有缘人,又戴了这龙凤双镯,又如何做不得王后?”

  他大约是不知道如今已过了多少春秋年岁,还当那王座上的王仍是二十五岁的年纪,仿佛这一觉睡醒,也不过是须臾。

  他心里还盘算着,此前魏昭灵忙于朝政,又从来无心女色,不说未曾立后,便是在他身边常服侍的也多是宦官。

  而那姑娘模样生得讨喜,说不定王看她也顺眼。

  于是便命侍女蒹绿替她换了衣裙,梳理了头发,只是她那头卷毛实在是不大好梳,李绥真都看见蒹绿给她梳掉了一小撮的断发。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想起来那姑娘,便小心翼翼地抬头往龙榻上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那姑娘的身影,于是他“咦”了一声:

  “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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